残次品_分卷阅读_86
  探索林和未知的感情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就像他第一次飞出凯莱星的大气层、探索太空一样,即使每一步都是前人验证歌颂过的,他亲自靠近时,还是发现“纸上得来终觉浅”,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偶有所得,就能让人兴奋异常,忘乎所以。
  然而基地如狂风骤雨下、岌岌可危的一个鸟巢。湿透的羽翼间或能摩擦出微弱的温度,主旋律却依然是电闪雷鸣。
  当陆必行委婉地向周六转告林静恒的建议时,意外地不大顺利,陆必行突然发现,自己这鸡汤恐怕是煮过了头。
  客观上看,林静恒的话没毛病,因为长时间、严苛的自律并非什么“精神”,它是一种很不容易培养的素质,与环境、教育、科学系统的管理和自我管理都密不可分,不是每天喊几句“什么玩意万岁”就能变出来的。
  但周六既不相信“天赋精英”,也不相信“循序渐进”——如果他相信,当初他就不会单挑几十个人,把他们强拉硬拽到陆必行面前。
  周六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问:“陆老师,你说怎么办呢?”
  “我建议先不要执行标准化的军训,”陆必行说,“比如你可以把自卫队分成几组,让大家自行准备铁人三项比赛,赢了的可以先挑机甲,刚开始最好以鼓励为主,慢慢来,比强行逼着他们做事效果好,很多东西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这一次,周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说:“可是凯莱亲王已经炸到白鹭星了,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吗?”
  “那也没办法,我们现在就是这种条件,已经比连个机甲驾驶员都挑不出来的时候强多了,”陆必行说,“我在正想办法做一个镜像反追踪系统,用于进一步隐藏基地坐标,万一凯莱亲王来到这附近,可以先用游击战阻挡他们一下……”
  “兄弟,别说了,我没念过什么书,有时候反应慢一点,但我也不傻。那天林将军跟我说的话,我回去又想了想,琢磨过味来了,他的意思是,联盟军都不行,让我们别白费力气了,对不对?”周六打断他,“我不相信,‘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现在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一次,谁他娘的还不是天生父母养的?”
  陆必行试着放缓语气:“我和你说像白银十卫一样要求自己,意思是让你把自己当成白银十卫的精英尊重,先学精神和心态,没说招搬日程表。凡事得循序渐进嘛,就算是白银十卫,也得有个刚入伍的时期吧。”
  周六摇摇头:“可能是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么多年我都没睡过踏实觉,总觉得今天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天没准就得家破人亡,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也许我也能把握命运’的人。”
  陆必行略微一皱眉,无法反驳这一点,因为周六的危机感是对的。而眼下这个自卫队,是他不在的时候,周六他们自己组织的,陆必行提出建议,但也不好强行横加干预——他归根到底是个学者,干不出跟别人抢话语权的事。
  陆必行只好说:“可是自卫队里没有人当过兵,你想过吗?逼着他们马上就适应军事化管理,这不太现实,就说你自己,你能适应吗?”
  周六斩钉截铁:“我能!”
  可惜,古老东方传说中的“言灵”,似乎只是个来自地球小岛的神话故事。
  林静恒一语中的。
  自卫队军训第二天。
  学生们蹲在主控室,目瞪口呆地围观了林静恒用一篇分析报告,还原了凯莱亲王卫队的火力配置,甚至用电脑模拟了一场对战。期间,陆必行企图用一块低温烤肉诱惑林上将,林上将未予理睬。
  自卫队晨练的出勤率少了四分之一,脱水的、中暑的、肠胃感冒的、运动过量的……整个基地的医疗舱都被他们占满了。
  自卫队军训第五天。
  装了湛卢机甲核的重三修整完毕,重见天日,试飞时,这架早该退役的机甲像遮天蔽日、呼风唤雨的神魔,整个机甲站都在它身下瑟瑟发抖,在所有人惊叹的目送下上了天。当它在人工大气层外环绕基地公转时,天上仿佛长出了一颗新的星星。送行的时候,陆必行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奶酪蛋糕,卖相非常精致,上面还撒着花瓣,企图勾引林上将,林上将熟视无睹。
  同日,自卫队的出勤率降到了一半以下,当人们的血放凉了,抵挡高能粒子流的胜利也就跟着从“荣耀”降格成了“牛皮”。至于口号,那更是话说三遍淡如水,已经不能激励任何人了。
  自卫队军训第七天。
  反追踪系统的一部分仪器已经完成,重三测试完毕,所有功能运行良好,陆必行重新规划了机甲站,为重三腾出了地方。重三返航,陆必行端了一碗刚出锅的酸辣粉跑来迎接,四大皆空的林将军……就像被女儿国王悄悄打动的唐僧,不易察觉地躲了一下。陆必行正想乘胜追击,碰巧被独眼鹰撞见,老波斯猫跑来横插一脚,把“舌尖上的诱惑”改编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口舌之争。
  而这时,自卫队里不满的情绪潮水似的蔓延上升,在周六强硬的压迫下,人们开始彼此眉来眼去,凝聚出新的小团体。
  自卫队军训第八天,清晨五点半。
  晨练按时开始,周六在机甲站外却只等来了小猫两三只,还都是最早跟着他的那一小撮人。
  整个基地静悄悄的,像个沉默的嘲讽。只有零星几个睡眠少的老人出门放风,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远远地朝这边张望,像苟延残喘的老乌鸦围观快要断气的牲畜。
  “周六哥,”放假左看右看,见没人敢说话,只好顶着周六沉沉的目光站出来,“我叫了,他们都不来,他们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就会‘掐尖耍横’,根本不是为了基地好,每天让他们驴拉磨似的围着机甲站又蹦又跑,根本没用,还不如请陆老师来讲讲机甲怎么打炮。你想趁臭大姐不在,自己当老大……”放假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说,臭大姐长个痔疮,不可能躲这么久不见人,搞不好就是被你下了黑手。”
  臭大姐连日不露面,基地里不可能没人发现,只是大家都没往心里去,还拿痔疮调侃他——因为臭大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威信,又要拿捏其他人,所以作为退路的航道地图和补给站坐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臭大姐生怕别人跟踪,每次去巡视,都自己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一阵子再鬼鬼祟祟地回来,失踪个把月,不算新鲜事。
  可是这一次,他走就走了,基地竟然隐隐地变了天,人们在有心人的撺掇下,就开始联想了。
  他们倒是不大怀疑陆必行他们这些外来人,因为林静恒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没散,而且陆必行对于基地来说,则更像个天外降临的救世主,带给基地的全是美好的改变——无法挑战的强权,与和风细雨的帮助,加在一起,几乎带上了某种神话色彩,不容置疑。
  人们信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是对一个泥坑里长出的莲花,往往就充满恶意的揣测了。
  躲在基地的人们,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由于臭大姐的未雨绸缪,让基地惊险地躲过了灾难,幸存下来;不幸的是,侥幸让他们又自卑又自得,并不能正视外面的世界,他们已经懒出了惯性。
  这群仓促攒起来的乌合之众,只坚持了半个月,人心就涣散得不成样子。战斗力不见起色,内部争斗倒是长势喜人。
  放假小心翼翼地问:“周六哥,怎么办?要不……要不去问问陆老师?”
  周六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信誓旦旦地和陆必行说过“他能”,不到一个礼拜,就被父老乡亲们这么打脸,没脸灰溜溜地去见陆必行。再说陆必行会有什么办法呢?
  充其量就是训练动物一样,拿一点彩头吊在前面,糊弄着他们跟着跑而已。这和他设想的自卫队不一样。
  周六咬着牙,仰头望向基地完全亮起来的天,叫不醒装睡的人,治不了不可救药的病,他体会到了无边的艰难和孤独。
  放假轻声问:“周六哥,那咱们今天还训吗?”
  “训!”周六咬着牙说,“为什么不训?”
  说完,他迈开大步,率先跑了出去,带着身后不到二十个人的自卫队,用力把肺里的空气挤了出去,他执拗地咆哮起来:“自卫队万岁!”
  陆必行在机甲主控室里等着来早读的学生们,靠在窗边看着周六带人跑远,目光扫过了墙角的日期牌,林静恒给他的死线还有一个多月。
  远程通讯的原理和远程扫描差不多,需要足够的能源、足够大的精神网、足够精确的跃迁点分布,林静恒把通往域外的秘密航道附近所有跃迁点扫了一遍,在每个跃迁点上都留下了远程通讯器,这样湛卢的联络范围就能通过跃迁网扩大到域外,扫描通讯目标。联络双方有事先约定的密钥,一旦匹配,从对方做出回应开始,这条远程通讯的通道就成立了。
  陆必行知道,军用测绘图完成、重三上天,意味着林静恒现在能随时对外发信号。之所以还没动手,也只是他一言九鼎,遵守约定而已。
  最早到的薄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陆总,我看这些人没什么救了,那个谁有点可怜。”
  陆必行板着脸回头看了她一眼:“哪个谁?”
  薄荷的青春期可能有点长,十六七岁的姑娘,仍是一副个头疯长、皮肉跟不上骨头的排骨样。她单腿站着,另一只脚轻轻地点在地上,站没站相地左摇右晃,嘴里还嚼着一块口香糖:“没谁——你怎么跟个封建教导主任似的?再这样我们可不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