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_分卷阅读_71
  “晚饭呐?中午吃了椒盐排骨了,晚上吃洋葱牛肉丝吧。”
  “哎……那明天早上吃什么呐?”
  “坐得远一点吧,当心眼睛哦。”
  “啊要吃点饼干?喝点水啊?”
  “眼睛哦!”
  每天早中晚,护士会来送药,送饭,也会来拿他们要清洗的衣袜。刘姆妈有把钥匙,狄秋也不知道她藏在哪里,总之,每天敲门声一响,刘姆妈去把反锁的门打开来,拿药,拿饭,偶尔和护士聊上几句,狄秋一荡过去,一靠近门口,她就赶紧把门关上。 晚上八九点,涂成文会过来,他和狄秋照例拉扯狄秋缺失的亲情,缺失的朋友,没几句,狄秋就困了,他睡过去,醒过来时涂成文已经走了。
  这天晚上,狄秋睡醒了,和刘姆妈分坐在各自的床上看电视。新开播的一套连续剧,片头放完,切入广告,狄秋往窗外瞟了瞟。
  刘姆妈问他:“啊要吃点水果?中午有个橙还没吃,我去剥。”
  狄秋说:“我真的没有想自杀。”
  刘姆妈笑笑:“剥一剥不吃力的。”
  狄秋打了个哈欠,刘姆妈遂问:“困了啊?”
  狄秋说:“才睡醒。”
  刘姆妈找到遥控器,说:“困了就睡好了,不看电视了。”
  狄秋说:“看吧,看好了,不然你多没劲啊。”
  刘姆妈笑笑,关了电视。狄秋走去把电视机重新打开了,还把音量调高了些,广告恰好播完,他站在窗边打了个哈欠,刘姆妈看看他,把床头的一包绒线倒在了床上,抓了一团,盘绒线。
  狄秋说:“我真的不会自杀的。”
  刘姆妈说:“我也不会织的,就是盘盘。”
  狄秋不响了,把窗打开了,清凉的风吹进来,格外爽快,他靠过去,把手伸到了外面。刘姆妈踏着拖鞋就跑了过来,拍着狄秋的手臂要关窗,不住念叨:“当心牵(掉)出去!当心!”
  狄秋笑笑,没响,又一看窗外,他眼前忽地一亮,扒拉着窗台指着地上就喊:“有龙!!刘阿姨你看!”
  两人齐齐俯视着楼下的花园。一条漆黑的,龙形的影子正在花丛和树木间游曳。
  刘姆妈抬头找了找,指着天上说:“是有人在放风筝呀。”
  说完,她眼神一变,一手护着狄秋,一手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狄秋也往天上看,确实有只风筝在空中飘荡,此时逆光,只能看出个大概,它头顶两角,脚下四足,尾上一撮尖毛。不知是谁在放这只风筝,不知在哪里放,它飞得很高了,时而擦过月亮,时而钻进密云,时而在风里翻腾,时而在星间扶摇。
  刘姆妈打着电话,把狄秋往里面拉了拉,她讲苏州话:“是葛呀,弗晓得,倷去阿青搭看看呐,估计上去么是唔倷。”她又探头研究那龙风筝,“看弗出来……要么是来楼顶浪啊?”(是的呀,不知道,你去阿青那里看看,估计是他。)(看不出来,可能是在楼顶上啊?)
  狄秋扯扯刘姆妈的衣袖,刘姆妈看了看他,他示意她往花园看。
  花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身洗得发灰的病号服,直朝着那龙影奔去,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他跑近了,就贴在这影子的一侧,影子往东,他跟着往东,影子调转头向西,他就向西,影子指指撞向一棵树,他就撞向一棵树,影子跑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欢呼着追逐。他追着龙的影子,急停慢走,摸爬滚打,不亦乐乎。
  刘阿姨挂了电话,和狄秋道:“是老宋在追风筝,你快点睡吧,没什么好看的。”
  狄秋还看着,龙影躲进了一棵树里。老宋跟着爬上了树——那是花园里最高最大的香樟树。
  刘阿姨关上了窗,催促狄秋:“没什么好看的了,歇吧。”
  狄秋还扒在窗口,隔着窗玻璃,他看不到老宋了,只有香樟树的树叶在动。
  悉悉索索。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树叶后头、要从树后钻出来了。
  狄秋心里一悸,他推开窗,还是找不到龙,找不到老宋,他探出个了半个身子仰头望天,那风筝还在天上飞,恰迎着月光,狄秋看清了,这是条青面赤角的中国龙,风过来,它顶风起舞。哗啦啦,哗啦啦,天地间充满了这样的声音。
  狄秋拿出了手机,调出录音模式,把手机伸到了窗外。刘姆妈一把将他拽进来,狄秋还捏着手机,还眺望着,黑夜压着大地,那龙影终于从香樟树中腾出,整棵树都在喧嚣。
  “啊!!”
  喧闹中响起了一记人声,狄秋和刘姆妈互相眨了眨眼睛,两人全都扒在了窗台上往下看。
  树下趴着个人,一动不动。
  刘姆妈惨叫了声,捂住了嘴:“老宋……!”
  她的人和声音一起发抖。狄秋揽住了她的肩膀,他轻轻抚她的后背。
  陆陆续续有人冲进了花园,像一颗颗白色的棋子,正杀进一片漆黑的领域。
  龙影在草地上扭动,挣了番,一歇,一只风筝坠经狄秋的窗口,狄秋伸出手,没能接住,一条龙从他指间坠落了。它飘到了地上,盖在了一片月季花丛上。
  风和树都安静了,人生嘈杂,狄秋关了手机,拍着刘姆妈,轻声说:“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刘姆妈和狄秋一起吃早饭的辰光,她和狄秋道:“老宋……摔死了。”
  狄秋没响,夹了点酱瓜配着白粥呼呼地吃。刘姆妈似是没什么胃口,粥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她道:“过几天有人要过来焊窗栏杆,下午过来量量尺寸。”
  狄秋点了点头,把刘姆妈剩下的粥刮进自己碗里,三两口吃了个干净。
  饭后,拿了药,接受了刘姆妈全方位的检查后,狄秋走去了卧室,他靠在窗边打量花园里那棵香樟树,树下一圈围起了护栏,阳光刺眼,花园里没什么人。狄秋往客厅瞥了瞥,刘姆妈正在收拾饭桌。
  狄秋打开了窗户,风穿过他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他的呼吸。他闻到青涩的气味,好像某种未成熟的果子,好像某片枯萎的树叶,好像一颗种子钻出了土地。
  狄秋静静地看着。
  一个人突然跑进了花园,他在追着什么,他的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线,线的另一头连着一只风筝。那是只通体雪白的菱形风筝,不常见,但很不起眼,这个人追着风筝,放着风筝。他欢呼着绕着花园奔跑。
  狄秋看笑了,他跳到了窗台上,蹲了歇,跳了下去。
  他下坠,降落,落在了草地上,他追上了那放风筝的人。
  “老宋!”狄秋喊了声,老宋没搭理他,狄秋跑开了,他跨过月季花丛,爬上香樟树,从树枝间探出个脑袋,又溜下树,踩着风打转,绕着大楼跑步,他跑啊跑,跑得飞了起来,好像世间的每一条路都是他的跑道,好像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同伴,他追着一束白色的光跑,他在风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