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_分卷阅读_923
  即使如此,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如火。
  血缘是微妙的纽带,秋景长得并不像裘思,气质更是大相径庭,可这双眼睛让程泾川感到了压力。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徐徐地倒出一杯冲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
  “秋阁主,请。”
  这是程泾川跟秋景第一次碰面。
  在此之前,他们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一个人,没有正经地见过面。顶多身为风行阁主的秋景混在人群里打量过程泾川几眼,因为程泾川在某段时间算是宁泰城的风云人物,他被宁王的第三个女儿看上了。
  在旁人眼里,程泾川没有显赫的姓氏,不是科举读书人出身,攀不上任何同窗同乡同年的关系,可能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了。三郡主向来肆意,其实平民、书生、甚至道士和尚带进府,只要门一关谁也不管你胡天胡地。可盯上有品阶的武官就不一样了,做官要点卯当差,不能无故闹失踪,人要是不乐意做面首,强掳是不成的。
  ——说实话,就算三郡主想强掳也没戏,程泾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至于别的陷阱圈套,在程泾川眼里跟儿戏一般,试想他连这些都躲不过,岂能在裘思手底下活到现在?
  这么一来二去,反倒勾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想见识这程泾川究竟是何方神圣。程泾川也借着这股势头,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眼,或许大部分人是为了看笑话,得一个茶余饭后的调侃,却也不乏真正有才干的人对程泾川的赏识。
  把一件坏事变成好事并不难,难的是怎样在流言蜚语里屹立不倒。
  譬如不能让宁王觉得这个小小的校尉败坏了皇族名声,找个理由把人除掉。
  “你能走到今天,连我也觉得你很不容易。”秋景放慢语调,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隔着一张几案,清茶的雾气缓缓升腾,变化出虚无之影,转瞬即逝。
  程泾川看着变幻的水雾,忽然失笑:“在今天之前,你不是这么想的。”
  秋景一顿,毫不避讳地点头道:“是,我以为你只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而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或许是里面较为出色的那个,可也仅只如此了。”
  “……现在你发现了裘先生的真面目。”程泾川眼底的笑意,平添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秋景压抑着怒火,语气冰冷:“他实在是一位好父亲。”
  “不瞒秋阁主,早年我以为裘先生性情乖张,心底却留存着一份慈父之心,你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底线。”程泾川语调轻缓,神情古怪,像是斟酌着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
  他要让语句化为刀刃,又不让它太过锋利,要它带来疼痛,又在它刺伤的人忍耐范围内。
  “整座宁泰城……不,整个江南,像他这样愿意倾心尽力教养女儿,看出女儿非池中之物,甚至听从女儿的意愿,让她摆脱一切束缚实现抱负的,能找出第二个吗?”
  程泾川不待秋景反应,直接自问自答道,“没有,非但江南没有,整个天下都没有。你离开之后,裘家对外宣称独女病亡,不是去庄子上养病,不是出家祈福,裘先生没留一点余地,你不可能再以裘家之女的身份露面,而将来这个身份也不会把你拽回后院,让你出嫁或者招赘生子延续裘家。我当年曾想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又是什么样的慈爱之心?他在你面前一直是个好父亲,他那癫狂乖张的一面,你始终不知道,本来这秘密也没几人知道,唯有他的心腹,他将要死去的敌人,或许还有……早已去世的令堂?”
  裘思年轻的时候,在外人看来是不愿跟凡夫俗子来往的高士。
  因为跟友人起了争执,心高气傲之下,竟然留书独自南渡投奔遗楚宁王。理所当然地在南边安定下来,成家立业,还是郁郁不得志,只能做个小官。非但膝下没有子嗣,妻女先后都因多病早逝。
  秋景是没有死,可她的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拖了五六年,最终不治而亡。
  也是因此,秋景自幼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抱负,绝不生孩子。
  妇人产子,是一道切切实实的鬼门关,不会因为身份贵贱才能高低就网开一面。
  想要一展宏图主掌风云,首先得活着吧,然而秋景生为女子,就多出了一道生死难关。
  这个难关想要解决很容易,又很不容易。是裘思挥手就帮秋景解决了这个难题,如果困于后院之中,无论秋景多么有才华,她终究没有势力去抗拒自己的父亲,说秋景不感激裘思,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连这份感激,也是带有阴云的蒙蔽。
  至少它麻痹了秋景,更进一步的树立了慈父的形象。
  作为风行阁主,秋景难道对裘思的动向一无所知么?那当然不可能,她只是相信了裘思的伪装,以为裘思想复楚兴邦。宁王烂泥扶不上墙,宁泰的世族沉迷夺权倾轧纨绔们醉生梦死,不想法设法改变这一切,扶持一位聪慧的小郡王又能怎样呢?
  秋景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裘思是个疯子。
  在今天之前。
  宁泰城的一切,风行阁的动向,昔日下属的诋毁,还有程泾川此刻的神情,无不在证实这一点。
  秋景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苏醒,现实化为利刃,刺得她鲜血淋漓。
  “你不用再激我,我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从前的我一般。”秋景面无表情地说。
  程泾川垂首继续斟茶,水从瓷杯里漫出来,顺着茶盘的间隙流入下面的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