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两难全(下)
  【慈母柳恒煜之墓,儿顾偕立】
  苍遒有力的清刻字之下,是一句古怪的墓志铭:
  “一个陌生女人的二十八年。”
  生卒年不详。
  朱砂疑惑地皱起了眉。
  墓碑上陈旧泛黄的照片没有让美人逊色半分,这十几年的风雨沧桑反而令“风华绝代”这四个字镌刻于泥土之下。
  朱砂在网上搜过很多超模“金娘娘”的写真,那些照片里摄影师放大了她的妩媚矫揉,让她像个空洞美艳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摆出诱惑姿势,露出绣着金色蔷薇的手臂,深深定格在男性物化视角的照片里。
  而墓碑上的美人笑得灿烂爽朗,笔挺的鼻梁与清晰的下颌线中和了美艳带来的俗气,眉宇间有股浑然天成的英气,眼神熠熠清亮,仿佛是捍卫人权精英律师或者参与机密研究的科学家,与印象里T台上的性感尤物和日后丑闻缠身的怨妇形象都相差甚远。
  大理石碑置于一簇蔷薇花下,现在不是花期,干冷的北风吹动干枯的枝桠与苍绿叶子发出沙沙声响。
  朱砂转头望向身旁,顾偕从她手中接过风衣,穿在身上,随后转身,低声说道:“走吧。”
  朱砂略微一愣。
  ……就这样吗?
  来祭拜母亲,却连一束花都没带?
  而且……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会和她讲一下母亲的故事吗?
  至少说一下,为什么连生卒年都不写吧。
  朱砂懵懵懂懂转过身,顾偕已经走出很远。
  远方浅灰色天幕下,顾偕的背影雄浑挺拔,气场强硬冷漠,一双修长的腿始终向前,好像从来不会回头,也永远不会停下。
  那瞬间朱砂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她想就站在这里,一直静静望着顾偕,看到他要走到哪里才能回头。
  半晌,朱砂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她不是顾偕的女朋友。
  她只是个被包养的小情人,是他千万情人中的一个,一个可以随时被取代替换的物品。
  哪里有资格任性。
  朱砂呼了口气,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朝墓碑举了个躬,心中说道:您好,再见。
  阳光倏然破开云层,在墓碑上斜射下一道光芒。照片上的美人目光平静,坚定而专注地注视着虚空。
  保时捷驶离墓园,渐渐消失在灰渺的天幕尽头。朱砂胳膊肘搭在车窗上,手挡住了嘴巴,以此掩饰住笑意。
  成为顾先生的情人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她几乎不了解他。顾先生本人不喜欢说话,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都在做爱。
  她关注股市,订阅财经新闻,学习如何煮出醇香的咖啡,甚至将避孕套和润滑剂放在他习惯用的右手边抽屉里,像爱豆的私生粉一样每天在谷歌里搜好几遍他的名字,透过放大镜追溯他的过去,不论是财经采访还是八卦自媒体,只要有“顾偕”二字出现,她会跳转数十相关链接直到看到一篇她没读过的陌生稿件。
  她想知道顾偕的一切,更想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情人。
  顾偕点了根烟,降下了一截车窗,风呼啸着吹进车内,勾得人脖子里痒痒的。
  朱砂偷笑。
  ——顾先生主动带她来见他的母亲了,四舍五入就是见过父母了吧。
  ·
  半小时后,朱砂跟在顾偕身后穿过私人疗养院明亮走廊,冷漠地忽视了迎面走来的每一个护理小姐。
  这家疗养院坐落在城郊,从大门到主楼开车需要十几分钟,园内风景幽美,山清水秀,从外观装修就知道这家疗养院价格不菲,没想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从前台到护士,每个女性都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短裙,裙边刚刚级过臀部,双胸几乎要从衣领里挤出来。朱砂看过,也认真学习过成人色情片,也买了一些情趣服装,如果不是刚才进门时,真的有人推了急救床送上直升飞机,她都要怀疑顾偕是不是带她参加荒淫的变装性爱派对。
  顾偕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每一个护士都会甜甜微笑,叫一声“顾先生”。
  同为雌性生物,她怎么会看不出这些“狐狸”小姐在想什么。
  然而顾偕的反应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目光似乎没在那些巨乳上流连一秒。
  少女心中窃喜,挺直了胸膛,快步跟上顾偕,从他身后走到他身旁,略微扬起下颌,任由她们打量。
  ——对,没错,就是我,我才是那个能吃肉。
  走廊尽头,只听咔哒一声推开门,然而下一刻顾偕猛然拉上了门把手,砰地关上了门,退到外面走廊上。朱砂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后背,紧接着眼前一黑,一股冷淡的木调香笼罩下来。
  顾偕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一动不动任由顾偕搂着,旋即听见他又推开了门,冷冷说道:“让她们穿上衣服。”
  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谁啊?男的就让他过过眼瘾,女的,她自己又不是没长,有什么好回避的。”
  “何伯——”
  顾偕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他松开了手,揽着她站在一旁,不到半分钟,只见三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先后从房间走出来,齐刷刷对着顾偕抛了个媚眼,叫一声甜腻的“顾先生”。
  果然!
  她就知道!
  这里不是什么正经的疗养院!
  朱砂心底莫名地翻腾,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气什么,毕竟顾偕只是看了一眼,就让她们穿上衣服走,然而她就是不爽,哪里都不爽,不爽到连顾偕拍着她肩膀让她进房间时,她躲了一下他的手!
  房间内明亮宽敞,窗外正对着天然的瀑布,应该是疗养院里最好的一间房。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朱砂,面前是一张扑克桌。
  “朱砂,”顾偕简单介绍,“何伯。”
  朱砂礼貌点头:“何伯好。”
  人过六十岁以后,衰老的程度反而变慢,人们能一眼看出十岁和二十岁的区别,对于七十岁和八十岁的人却难以辨认。
  何伯的头发完全白了,脸上皱纹密布,但精神矍铄,尤其是胸前口袋里的分明还装着一条黑色蕾丝内裤,朱砂一时间难以判断。
  他问道:“小姑娘,你们还没上床吗?”
  朱砂脸颊瞬间变红。
  顾偕明显不满了,语气加重道:“何伯。”
  “我就打打扑克牌,不过是输了脱一件衣服,”何伯无奈,“一来就让我把人请走,你们陪我玩吗?”
  ·
  窗外日头偏西,房间内洒满了金红色。
  何伯把一手烂牌啪嗒往桌上一摔,心服口服地看着最后一枚筹码挪进了朱砂面前那小山堆儿似的筹码里:“小姑娘可以,可以,很可以。”
  朱砂眼尾眉梢浮上得意,浅色的瞳孔瞄着顾偕,想从他那没有半分波澜的面容上找到一丝丝不同痕迹。
  她是他的人,应该会为她骄傲吧。
  某一次顾偕出差回来,压着她从早做到了晚,一天用尽了一盒避孕套,到了晚上朱砂先坚持不住了,顾偕还有点意犹未尽,似乎想等她缓过来再战,离睡觉时间还有点早,朱砂一天里“见缝插针”地睡了好几觉,这时只是累还不困。
  顾偕一时兴起,翻出扑克牌教她玩德扑。
  既然顾先生亲自教导,她便没有理由不做到最好。
  然而顾偕只是在朱砂灼灼的注视中放下了手中的牌,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自谦”地说她还可以,也没有夸奖她做得很好。
  朱砂别开视线,无声地呼了口气。
  房间里光线昏暗,何伯打了个哈欠,活动着僵硬的颈肩,说道:“去看看夕阳吧,那边有几棵早玉兰开了。”
  顾偕推着何伯的轮椅三人慢慢穿过走廊,还没走到大门口,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朱砂指向自动贩售机,笑着说要留在这里吃冰激凌。
  收费昂贵的疗养院并没有太多病患,傍晚时分,大厅里冷冷清清,雪白的墙壁反射着夕阳金光。早春一月的天气里,朱砂手捧着冰激凌杯,一个人坐在长椅上。
  脚步声从拐角处渐渐走走近,直到一双高跟鞋停在了她面前。
  “小妹妹,你一个人吗?顾先生和何老呢?”
  朱砂头也没抬:“出去散步了。”
  “你是何老的孙女吗?”
  护士略微弯腰,声音温柔,那语气仿佛在和一个六岁小朋友说话。
  朱砂挖了一勺冰激凌双,暗暗往下瞟了一眼。少女身体青涩,还未发育成熟,衬衣之下只有一点起伏的阴影。
  顾偕对这里,向来只是抚上去揉摸,从没有过“抓”的动作。
  呵,这么小,有什么肉能抓起来吗。
  “不是,”朱砂冷冷道,“这是顾偕第一次带人来看何老吗?”
  “嗯,何老在这里住了快五年了,还是第一次来了顾先生以外的访客。”
  “何伯什么病?”
  “阿兹海默症。”
  朱砂手一顿。
  “完全不像是不是?”护士坐到她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老人家风趣幽默,风度翩翩,很有老一辈银行家的那种稳重是不是?去年和我们打牌他还是故意输,可惜到了今年已经是我们故意输给他了。”
  朱砂嘴角一抽,输一次脱一件衣服,哪方故意输都是耍流氓。
  她问道:“这里真的是疗养院吗?”
  “是疗养院,我们都是有专业执照的,”护士笑了笑,“比外面高二十倍的工资里包含了微笑服务和特殊着装,但我们不提供特殊服务,如果有病人需要,我们会主动帮忙联系。”
  好吧。朱砂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只能默默吃着冰激凌。
  半晌,护士又问道:“小姑娘你知道何老和顾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吗?”
  朱砂差一点就要没好气地怼一句“怎么认识的”,但旋即她意识到,护士是在认真提问,而非在她面前卖弄。
  她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果然护士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何老和我说,他发现了金融系统的一个洗钱漏洞,追查到了政府首脑身上,然后就被莫名其妙送进监狱了。接着这位政府首脑派杀手到监狱里去暗杀他,正好顾先生和他一个牢房,把他救了下来。
  “但是,何老告诉另一个护士,他早早发现了金融危机的迹象,向政府提交了预警报告,这份报告却在官僚系统里神秘消失了。他在黑道上雇人查明真相,没想到背后牵连得太大,他和查这件事的人都进了监狱,而受牵连的倒霉鬼就是顾先生。
  “还有个版本……”
  朱砂一抬手止住了护士的话,冷漠道:“我不知道。”
  顾先生坐牢是因为几年前黑帮火拼抢地盘时背上了人命,但他英明、睿智、以及非常具有前瞻性地主动承认了几桩不痛不痒的小案子,在检方追查凶杀与涉黑期间乖乖坐牢,躲过了政府对黑帮的大清洗。后来那件旧案被保密封存,所有悬案都成了不可说的秘闻,于是在监狱里自学了法律的顾先生为自己翻供辩护,只关了三五年便因证据不足放了出来。
  这件事任何顾偕粉都知道吧!
  第一个版本不说何老的“传奇经历”多么离谱,他和顾先生的结识还有点可信度,第二个版本是什么鬼?
  顾偕,一个从黑帮老大到金融大鳄的传奇人物,一个被老前辈们评价为前后五百年再也出不了第二个的天才,要说他被国安部盯上后,和特工们在政府大楼里火拼了三天,最后寡不敌众,欲意自尽守节时,上头惜才,招安了顾先生,然后在某一次肮脏的刺杀任务中,顾先生错杀了一个小孩子,内心无法安宁,萌生了退意,主动坐牢去赎罪,这才有点可信度。如神明般强大的顾先生怎么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甜蜜的冰霜滑入喉咙,朱砂心里有个地方弥漫起粉红色的泡泡。
  顾先生与何伯相识的过程,对她而言并不重要。顾先生对何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如神明雕像般冷漠的男人心中也有情感,而这种感情应该叫做亲情吧。
  那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今天也算见过顾先生的父母了。
  不论顾先生的其他情人有没有去过他母亲的墓地,至少没有情人见过何老。
  她有了一份其他情人都没有的待遇。
  “何老现在处于阿兹海默的第二阶段了,常听他提起他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却从没见儿女来探望,我们都非常希望何老忘记一切之前,能见一见家人,”护士又问,“你不是何老的孙女,那是?”
  朱砂吃完了最后一口冰激凌,将小勺子往纸杯里一扔,坚定迎上护士的目光:
  “我是顾偕的女朋友。”
  旋即她在护士惊诧的视线中朝向大厅门外的垃圾桶走去。
  她没有撒谎,她是顾偕未来的女朋友。
  虽然她现在还只是顾偕的小情人,但就像胸部一样,小又怎么样,她还在青春期,科学穿内衣,多吃胶原蛋白,两三年后一定会变成C+。
  她不会辜负顾偕的教导,她要第一名的成绩进入Top1大学,学习金融或者法律,成长为足以与顾先生匹配的优秀女人。
  冰激凌杯咕咚沉入垃圾桶,少女对着墙壁发愣,嘴角若有似无地勾着笑意。
  一个温柔深情的顾偕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型,他会不分场合地从背后抱住她,亲她耳朵,低声说我爱你;他会蒙住她的眼睛,将一条项链戴在她脖颈上,等她为钻石感叹时,他就凑上前讨一个吻;冬天他会抱着她在暖暖的被窝里赖床,夏天明明浑身是汗却依然贴在一起接吻拥抱。
  他们会有一场简单的婚礼,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会是他在商场上最强势的火力助攻,也会是他家里最温柔贴心的太太。
  朱砂蓦然转过身,只见长廊尽头,顾偕推着何伯正朝她走来,他的目光平静冷漠,气场森然严肃。
  她脑海想象出的那个温柔形象瞬间蒸发了。
  ·
  “顾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远处夜空灰渺又高远,北风拂过脸颊,头顶的玉兰花倏然摇曳。两人留在疗养院陪何伯吃了顿晚餐,顾偕滴酒不沾,朱砂瞟了一眼顾偕,见他没有反对,便向何伯举起了香槟杯。
  几杯香槟下肚,朱砂又晕又热,被护士扶进客房里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月上柳梢。
  顾偕坐在凉亭里抽烟,冷淡问:“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朱砂又补充一句,“我醒了。”
  她脸色通红,眼底朦胧,从行人道走到土坡这几步走得路摇摇晃晃,一点看不出酒醒的样子。果然,下一秒她做出了清醒时绝对做不出的动作——扑进了顾偕怀里。
  少女在酒精作用下控制不住力度随意乱晃,顾偕怕手手里烟头烫着她,把夹着烟的那只手撑远,只用单手扶着她。旋即她越发大胆,倒在顾偕的腿。鼻息间满是酒气,漫天星光与顾偕倒映在她眼底,她轻声问:“我来找您,您不高兴吗?”
  顾偕冷冷问道:“你现在不怕我了?”
  “怕啊,”朱砂大胆地摸着顾偕的下颌,“但我现在喝醉了。”
  “所以呢?”
  “我可以为所欲为。”
  “你想做什么?”
  “我想你亲我。”朱砂指了指唇角,“亲在这里。”
  早春的夜晚干冷,夜风吹动不远处的玉兰树,发出如泣如诉呜咽哭声。顾偕没有低头吻她,而是望着夜色,缓缓说道:“今天是何伯的生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朱砂内心惊讶,瞬间清醒了不少。她知道今天应该是个特殊的日子,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巧。
  “您和何伯是怎么认识的?”
  “坐牢认识的,他算是我的导师吧。”
  “导师?”
  “是啊,他是金融街顶尖的投资经理,否则我一个下城区的流氓混混怎么会懂股票。”
  朱砂感慨:“好神奇!”
  “嗯?”
  她掰着手指头数:“顾先生有母亲、顾先生有老师,我觉得您应该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出生就惊天地泣鬼神,三岁搅东海,五岁闹天宫。”
  顾偕无声地笑了一声,问:“冬令营申请下来了?”
  “嗯,刚收到邮件。”朱砂睁眼,望着顾偕,诚恳道,“会去两星期,您要是需要,我可以留下。”
  单薄的月光倏然穿过云层,静静映照着风中摇曳的玉兰树。早玉兰花瓣纯白如雪,夜色中犹如一盏盏幽幽发光的白灯。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顾偕悠然开口,“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相处。”
  朱砂诧异:“您没有其他情人?”
  顾偕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这在乎这个。或许是酒后的小姑娘看起来软萌乖巧,他很有耐心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朱砂放肆地笑了两声,那清脆笑声从胸膛冲出喉咙,仿佛有生之年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出来。
  顾偕好像不懂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却任由她往自己怀里钻,冰凉的小手也慢慢往他裤裆上摸,问道:
  “那……我的身体,舒服吗?”
  他们一坐一躺,离得很近,星光和路灯倒映在朱砂眼底。顾偕许久没有回答,少女真的喝醉了,平时冷场时会很局促地捏着衣角,今天她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进顾偕的怀抱里,笑着说了一句:“您的肉棒,让我很满意。”
  顾偕依然没有说话,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在月色中看起来晦涩难辨,眼底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冷风飕飕地刮,少女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顾偕抓住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风衣里。热度一点点传来,酒劲儿再次涌上来,就在朱砂又要睡着时,她忽然听见顾偕问:
  “恨我吗?”
  “嗯?为什么恨您?”
  “逼你动刀。”
  朱砂身体一僵。她正靠在顾偕怀里,这微弱的身体变化无法对他隐瞒。
  一个月前,她被顾偕生意上的对手绑架,对方威胁顾偕放弃交易,否则就要强暴她。和所有英雄救美的剧本一样,顾偕在关键时刻赶到,然而后续发展是,顾偕逼着她拿刀,要她亲手阉了绑架犯。
  朱砂平静说道:“我知道您是对的。”
  “‘对’你还做噩梦?”
  朱砂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偕错开了目光,望着风中摇曳的玉兰,淡淡说道:
  “你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已经是快要三十岁的男人了。”
  朱砂心底一沉,忽然又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我是个禽兽,不是你的救世主,和那个要买你的王老板没有任何区别,最多不过是他把钱给了你母……给了生你的那个女人,而我把钱给了你。”
  冰凉的血液瞬间冲上脑顶,朱砂呼吸越来越急促,生怕顾偕说出那个答案。
  “我看了冬令营资料,只有两个女孩子入选,你们俩是这十四个人里最出色的,成绩、背景、获奖经历,但凡有一项稍逊,冬令营都会变成男兵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您喜欢我吗?”
  “你聪明、漂亮、上进、好强,又有天赋。”
  她又问:“您喜欢我吗?”
  “我母亲从前是明星,她遇上了一个男人,被他花言巧语骗了,然后生下了我,”顾偕叹了口气,“她的悲剧,在于她一生都想要那个男人的爱。”
  朱砂陡然一惊,滚烫眼泪几乎冲出眼眶。
  “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们可以结束这种变态的关系。”
  “不!”
  朱砂从顾偕身上猛然坐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别怕,”顾偕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平稳到冰冷,“基金会会继续资助你,你可以上大学、和你喜欢的男孩子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恐惧、悲拗、畏怯等等难以言喻的情感一同漫上心头,朱砂抓住顾偕袖子的双手止不住发抖,胸腔里如烈火焚烧,还没张口说话,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朱砂嘴唇惨白,牙关直哆嗦,定定望着顾偕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偕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朱砂全身被寒风冻得僵硬麻木,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顾偕从风衣里掏出手帕,递给了她。
  朱砂没有接。
  她耳鼓里嗡嗡响动,顾偕的声音如隔着海水般模糊不清,她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她就是听不懂他说什么,她不懂!她不懂!
  为什么前一刻还带她见父母,现在突然要说分手。
  干冷的空气吸进肺腹,引发一阵刺痒,和胃部翻涌的酒精一起向上泛涌!
  “咳……咳……咳……”
  朱砂一边咳嗽一边干呕,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从身体里咳出来。
  “好了,好了。”
  顾偕淡淡说道。
  他始终靠着凉亭柱,眼睁睁看着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帕还捏在手里,却没有一丝要帮她擦眼泪的意思。等朱砂终于哭得差不多了,他才冷漠又平静地说道:“或者留在我身边,我看得见你的野心,你大可以借着我往上爬。”
  朱砂瞬间止住咳嗽,如果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她的胸膛没有起伏——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个世界的资源偏向男性,女人想要有成功,势必要比男人遭受更多孤独、打击和心碎,你不能一边谈着恋爱一边想要叱咤风云。”
  神思和理智一点点回归,朱砂蓦然抽离的灵魂也轰然落进肉体。
  顾偕吸完最后一口烟,一抬手,烟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红色弧光,他再次用朱砂所熟悉的那种审度的目光看着她。
  “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你里面很舒服,当然你里面确实很舒服,”顾偕笑了笑,“可我在意的是你的克制,欲望和牺牲是等价的,想成角儿,得自己成全自己。”
  朱砂终于止住眼泪,猩红的眼睛定定注视着顾偕的眼睛。
  “不要取悦我,不要像我母亲一样,更不要去博得任何人的认可,”顾偕偏过头,一如她方才要求的那样,在她嘴角落下一个轻吻,低声说道,“选择吧,朱砂,要安稳幸福还是当个怪物?”
  成千上万片玉兰花瓣在风中飞舞盘旋,每一瓣都映出一张陌生或熟悉面孔,这些人对她奚落嘲笑、对她破口怒骂、对她真切恳求,她像个裹着铠甲的怪物战士,没有心亦没有触动,抬手在收购拆分合同上签下她的名字。
  名利和情感两难全。
  时间本身始于宇宙大爆炸,她仿佛在黑暗中沉睡了亿万光年,直到十五岁那年,她逃出小黑屋,冲出了迷雾般的森林,她的时间才被开启。
  所以,她注定是个怪物,她必须一往无前。
  无数人因为她一夜暴富,也有无数的人因她家破人亡。
  但她始终无动于衷。
  直到她闭上眼,看见夜幕尽头,有一个哭泣的、虚弱的、挣扎的、枯瘦的、颓弱的自己,那个满头流血的十五岁的少女,抬起了手指,指向她,无声说道:“杀人犯!”
  “干死他!”“上啊!”“打不过一个娘炮吗!”
  擂台上金铃一响,台下观众瞬间沸腾,口哨和嘘声同时冲向地下拳馆那黑漆漆的棚顶。
  朱砂定定站在拳台下,双手在身旁紧紧握成拳,耳畔响彻着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各种声音:“贱人!”“凶手!”“婊子!”
  身边尽是荷尔蒙躁动的人群,拳馆内弥漫着那股嗜血的力量和原始冲动从虚空中轰然流进她的血管,带着撕心裂肺般的剧痛涌向四肢百骸,一瞬间将她名为“怪物”的金身铠甲加固夯实。
  猝然睁眼的那一刹那,她听见少年的自己坚定说道:
  “我要当怪物。”
  ————————以下不收费————————
  1.墓志铭:一个陌生女人的二十八年,取自《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篇幅不长,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2.对顾偕母亲的疑问。为什么名模会变成妓女?当妓女比二奶赚得多吗?
  以下是106章《父子》中,顾偕回忆母亲的画面:
  “医护人员慢慢推出来一张铁床,白布将床上的人从头到脚全部覆盖住,只有一截手臂露了出来。
  肘窝内侧布满瘀青针眼,金红的蔷薇纹身盛开在灰白的皮肤上,一路蔓延到手腕,那象征着曾经“走一米赚40万”的超模身价。”
  手臂特写,意在强调她吸毒。
  本文没有明确的时间,但顾偕母亲走红应该是“海洛因时尚”期间,与她命运相似的吉娅·卡兰之、凯特·摩斯、詹姆斯·金等等,甚至现在的模特圈也是这个样子,光鲜亮丽背后毒品泛滥。
  好牌可以打烂,坏牌可以翻身,有脑子的人,能从妓女做到政客,没脑子的人能从公主做到妓女,重点不在于身份,还是得看她自己拎不拎得清。
  如果一个女人只有美貌,没有脑子,那她这生一定活得生不如死。
  3.今天写了将近8000字,相当于两天的更新量,明天要去开会,我会早起码字,如果12点前能写完就照常更,12点写不完,就当今天提前更新了,后天。12点我会同时在微博和po的文案说说。感谢大家喜欢。
  Ьей書徠源玗嚸И+②+q+q嚸c+ο+м(弝+厾掉Ьā嚸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