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 第22节
  不过,有了蔡流风出面说情,自己的二试资格应该是保住了。
  谁知她高兴的显然太早,只听赵景藩道:“这个嘛,蔡学士爱弟心切,本王自然明白,只不过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怎么能够朝令夕改轻易违背呢?前两天有个人跟本王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王深以为然……”
  底下无奇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抬头瞪向前方。
  这句话,是她说的,当时正是在少杭府客栈里,赵景藩问她怕不怕触怒守备,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拿这句话来打她的脸?
  果然,堂上坐着的的确是瑞王赵景藩,天下之大,样貌相似的人也不稀罕,但无奇笃定,像是瑞王殿下这般容貌的,莫说是天下,就算是天上,也是难得的。
  生而为人实在是委屈他了,他该给一流的画师描绘在画上,精致裱糊贴于墙壁,清香一柱鲜花数朵,每日三拜当作神一般的给供奉着。
  瑞王也接到了无奇瞪来的眼神,他居然无动于衷,就像是一点也不认得她似的,继续说道:“所以本王觉着,法不可废啊,蔡学士认为呢?”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蔡流风想不到瑞王居然突然跳出来从中作梗。
  而一边的国子祭酒却捏了把汗,侥幸自己方才没有嘴快说出旷课无碍的话。
  “殿下……”蔡流风眉头微蹙:“殿下的意思是,取消他们二试的资格?”
  “不错。”赵景藩一锤定音。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一眼,脸色都是惨白的。
  唯独无奇的脸在涨红。
  她咬了咬唇,终于开了口:“殿下!”
  无奇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大,可一出声就吓到她自己,……也许是带着怒,她的声音居然是出人意料的高。
  她忙清清嗓子掩饰。
  蔡流风回头看向她。
  堂上的赵景藩也在注视着她,波澜不动。
  无奇对上这双眸子,心想:真不愧是王爷,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翻脸就不认人,甚至想把你踩死而面不改色,帝王心术真是炉火纯青啊。
  她要是跟蔡采石林森一样给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知道所有,他们为什么旷课,还不是他强行把他们掳走?利用完了却来装义正词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本来想在瑞王的威压之前乖乖地当一只称职的缩头乌龟的,但却忍不下这口恶气。
  赵景藩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小太监呵斥:“大胆,竟敢冲撞王爷!”
  无奇有一点后悔,脖子缩了缩,想重新回到乌龟壳里去。
  但是她看见蔡流风有些担忧的眼神,以及懵懂茫然的蔡采石跟林森……无奇深吸一口气,反而道:“殿下,请恕学生冒犯,我们不是无故旷课!”
  蔡流风本要拦住她,听了这句,便没有开口。
  赵景藩双眸微抬。
  那小太监立刻低了头退后。
  瑞王问:“哦,你不是无故旷课,那又是怎样?”
  无奇说道:“我们是受了一位大人所托,去少杭府查案的。”
  蔡采石跟林森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国子监祭酒在旁边,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口出狂言,他觉着有义务阻止,免得让王爷更加不快。
  “郝无奇,休要胡说!”
  蔡流风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赵景藩,抬手制止住祭酒大人的不合时宜。
  无奇看见了蔡流风的手势,像是得到鼓励跟勇气,她直视着赵景藩的双眼,道:“学生并没有胡说,且有人证。少杭府内狐狸郎君杀人的事情,以及夏知县无故身故,都是我们三个在查,而且已经水落石出了。”
  祭酒大人觉着自己的学生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胡言乱语,他很想声明是自己教导无方,然后请求王爷不要降罪于他。
  赵景藩的目光闪烁:“那,你的人证呢?”
  无奇又咽了口唾沫,她的心开始狂跳,但是骑虎难下,在一阵疯狂的心跳声里,她说:“我的人证就是王……”
  适时地咳嗽声打断了无奇的话。
  是蔡流风。
  他拱手道:“回王爷,他们的人证自然有,少杭府里南塘寺的和尚,富商孙家的人,守备府众人,邓主簿以及退隐虞山的王翰林大人,乃至夏知县的遗孀夫人……他们所到之处所遇之人,都是他们的人证,所以无奇所言非虚,少杭府的案子的确是他们的功劳。”
  这次换了无奇震惊跟意外:蔡流风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这蔡大哥也是城府深沉的很啊。
  厅内又变得安静异常。
  林森跟蔡采石在相顾发抖,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在这古怪的情形:无奇居然敢跟王爷抗辩,而哥哥居然还跟着她一路。
  国子监祭酒却在竭力支撑不敢让自己公然晕过去。
  最后还是赵景藩开口:“蔡学士,虽然人在翰林院,可也是目光如炬,什么瞒不过你。”
  “殿下过誉了。”蔡流风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护犊子,本王不是……”赵景藩说到这里,看向无奇,却见她正呆呆地望着蔡流风。
  瑞王眉峰一蹙,忽道:“蔡学士,本王看令弟似有不适,你先带他下去吧。”
  蔡流风怔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无奇,第二眼才是蔡采石。
  果然,蔡采石的脸色泛白:“哥、哥哥……”
  蔡流风沉下心来:“微臣遵旨。”
  就在此刻,王府的内侍对着国子祭酒低语了一句,祭酒大人如蒙大赦,赶紧向着瑞王行了礼,脚步踉跄地退下了。
  蔡流风低低对林森蔡采石道:“跟我走。”
  两个小羔羊乖乖地跟着大哥,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直到走出门外才发现无奇居然没有跟上。
  林森最先反应:“小奇呢?”他还以为无奇慢了一步。
  “莫急。”蔡流风握住他的肩:“到外头等候。”
  无奇没想到,赵景藩是单单留她的,刚才蔡采石领着人走,她也自发要转身,那小太监却伸出了手臂把她挡住了。
  在众人都退下后,赵景藩起身往楼梯上走去。
  无奇正在目送,那小太监瞪着她:“你还不跟上,要主子请吗?”
  无奇才要还嘴突然想起,这可不是在家里跟郝三江拌嘴,赶紧闷头跟上。
  赵景藩上了天策楼的最顶端。
  之前瑞王驾到的时候,楼内的人都已经请出去了,此刻空无一人分外清净。
  无奇是第一次爬到这么高,倒是有点新奇。
  楼顶的风也越发大了,吹的瑞王殿下的蟒袍轻轻向后摆动,无奇打量了会儿,想张口,又怕说错了话,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赵景藩走到栏杆边上,天策楼是五层,站在这里就可以俯视大半个皇都了。
  他瞧着底下的风景,树木,亭台,外头结实上走动的如蚂蚁般的行人,以及远处的山峦,如在眼前的明净天色跟朵朵白云,一切看来如此世俗,正因为这庸碌的世俗,又透出些世俗烟火的美好。
  赵景藩并未回头,只问道:“是你让夏思醒的夫人跟儿子去庄院的,为什么。”
  无奇眨眨眼,有点疑惑他怎么知道的,心里转了一转,还是实话实说:“是我叫他们去的。我想夏知县是为民而死,他操劳半生,他的遗孀弱子不该流离失所。而王大人暮年失了至亲,他自然也是痛不欲生,要是这一去……李夫人跟怀安能够跟他相处,让老有所养,弱有所依,当然比各自无依无靠的要强一些。”
  当时在南塘寺遇见李夫人跟怀安的时候,无奇心里只觉着凄惶,夏知县自然是一个称职的父母官,是一个独行的殉道者,但他对得起百姓,却对不起自己的夫人跟幼子,实在可惜可怜可叹。
  但这不对。
  夏思醒的确是个殉道者,但不该独行,夏知县虽然去了,但他的遗孀弱子,也会有人照料。
  得让李夫人跟怀安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继续生活下去。
  让夏知县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吾道不孤!
  他的所作所为,有人记得。
  “你考虑的很周详。”瑞王像是夸奖。
  “多谢王爷。”无奇拱手,斗胆问:“王爷,学生求您的那件事……”
  赵景藩回头,阳光下,这张绝色的容貌越发足以叫人膜拜了,无奇居然不敢直视,急忙低头。
  “晌午之前太医就可赶到虞山。”赵景藩回答。
  无奇大喜过望:“多谢王爷!”先前那句是敷衍,这句却十足十发自内心。
  赵景藩垂眸看着她,做为一个男孩子,未免身形过于矮小了些,容貌也过于俊俏了,这样的外形,跟她缜密的性子、以及那种要追查真相时候的坚韧果决,实在是反差太大。
  “你怎么不问,本王为何不叫你二试?”
  “啊……啊对了,差点忘了,”无奇抬头,却还是不敢盯着他的脸看:“王爷,您别为难我们,是怎么回事您心里比谁都清楚的。”
  “当然清楚,放心,你不用考什么多余的二试,或者说,你早已经通过了本王给你的试炼。”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赵景藩看着她粉嫩嘟嘟的腮,手有点发痒:“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无奇跳了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学生……还是不懂。”
  什么是他的人,难道也要像是小狐狸春日跟黑衣人一样,神出鬼没地替他办事?还是当他贴身的内侍?那可不行。
  “郝无奇,”赵景藩看着她乌溜溜乱转的眼珠:“你觉着‘官’怎么样?”
  “官?”无奇疑惑:“殿下说的是当官吗?这叫我怎么说?”
  “照实说,比如,假如让你当官,你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官?”
  这次无奇不假思索的:“当然是当一个像是夏知县那样的清官,好官,明官。”
  赵景藩轻笑了起来:“你这话说错了,夏思醒死了,你不该拿他做比。”
  无奇说道:“殿下才错了。”
  “嗯?”这真是奇事,从没有人敢指摘他的话。
  “夏知县虽然殉职,但要是当一个好官清官明官,势不可免会遇到种种艰难险阻,甚至以身殉道。何况《史记》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夏知县之死便是前者,若天下的官吏都如夏知县一般,则天下大同。”
  赵景藩静静地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原本深邃的双眸里星流月动,他有些震撼,可是不想流露于面上,但眸子里光芒却实在掩不住。
  他只好垂了眸子,假做不经意地说:“这话虽好,但是出处不佳。”
  的确,这是司马迁受了宫刑后写得《报任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