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_分卷阅读_29
  但盛宠之下,所带来的不仅是爱,还有利刃。
  于是在李川登基后一年,秦真真诞下李平,紧接着就死在了后宫。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着她的尸首不肯放,是李蓉过去了,才把人从李川怀里拖出来。
  秦真真死后,李川坚持以皇后之礼下葬,提前将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那时候大家只是觉得李川消寂,以为过些年李川就会好起来。
  谁知他并没有,他脾气越来越差,也越来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称的太子,最终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穷兵黩武,打压世家,铁血手腕镇压朝堂,也只有李蓉稍稍能够管些他。
  但后来苏家一案,他们姐弟,最终还是有了隔阂。
  苏家一案后,她因伤卧床,李川来看她。
  那时候他已经很消瘦了,他们隔着帘子,李蓉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他仿佛一道剪影。
  他说话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秦真真。
  他那一日说了很多,像是年少时一样,说到末时,他忽然开口。
  他说:“阿姐,我心里有只野兽,我关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伤了阿姐,对不起。”
  “好在,”李川轻笑起来,“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日后,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飘然离开了她的房间。
  在苏家人下葬后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带着群臣堵在了大行宫跪了一天,终于达成了妥协,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后二十五年,李川再没上过一次早朝,每日沉迷于方士所描绘的幻术之中,企图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她在后半生无数次回想,如果她没让李川经历太子被废,没让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这一生都会像年少时那样,永远心怀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间。
  只是那时候,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她不去想无法改变的事,也就浑浑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却不一样,她当真有了选择。
  他们两个人靠在同一面墙上,各自站在两边,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仰头看着午后的天空,过了好久后,李蓉缓慢出声:“这次,你不会再让她入宫了吧。”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应声?”
  “看你。”
  裴文宣平淡开口,李蓉颇有些诧异了:“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会去同秦临说一声,说过了,他们还要她入宫,那就是她的事。至于要不要直接插手让她不能入宫,那是你的事。”
  这话把李蓉说懵了,她听不明白。
  她缓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我有些听不懂。”
  裴文宣得了这话,垂下眼眸:“当年我就不该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隐约仿佛是懂了这句子上的字面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说,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说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没什么分量,只是个朋友,依照裴文宣的个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宫会死,还眼睁睁看着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么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么?
  他裴文宣的事儿,什么时候需要她来同意了?她管得着吗?
  李蓉整个人一头雾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问题该分成几个问题、该从哪个角度发问了。
  裴文宣靠着墙,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李蓉是要问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么些紧张,他有些期待着李蓉问出口来,毕竟这是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合适时机说出口的话。
  可他又不知道该不该答,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这些,似乎徒增人伤感遗憾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多余的用处。
  两人静静缓了缓,李蓉终于出口:“那个,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让你管,你才管,我不让你的话,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着头,片刻后,他轻声应了一声:“嗯。”
  “为……为什么?”
  李蓉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裴文宣垂着眼眸,缓慢出声:“人和人之间,本是有界限的,每个人身上都是蛛网,一张网牵扯着其他人,每个人都需要在这个界限中活动,若是超过了,你往哪一边便一点,都会引起另一边人的疼。”
  裴文宣这话说得含蓄,但李蓉却听明白了,她轻轻靠在墙上,听裴文宣难得认真又平和的言语。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来也该承担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其结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责任,无论这个责任从何而来。如今我既然答应了你成婚,我便会以一个丈夫的要求约束自己。”
  “直到咱们契约结束?”李蓉轻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后,他淡道:“或许吧。”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话,拉了个蒲团到墙角,盘腿坐下来后,整理着衣衫,感慨道:“裴文宣,这五十年你当真没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这点觉悟,咱们上辈子,说不定还真能白头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这话,睫毛轻颤。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李蓉这话像利刃一般,瞬间贯穿了他。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或许是因遗憾,或许是对上一世的不满,又或许是,上一世年少时那未曾言说过的感情,蛰伏经年后,某一瞬的反扑,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鲜血淋漓。
  疼痛让裴文宣下意识镇定下来,他惯来在极致的情绪下,便会进入一种极端的冷静。
  李蓉整理着衣服,对裴文宣的感觉浑然不知,继续笑道:“我当年就知道你这人聪明,事儿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说如今就你这模样,你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欢你。”
  “你早知我会想明白?”裴文宣冷淡开口,李蓉摇着扇子,应声道,“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那你怎么看我?”
  “现在还是以前?”
  “当年。”
  听到这话,李蓉认真想了想,努力回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时候人挺好的,就是心里面执拗,想不开。”
  “怎么说?”
  “当年你许诺过要照顾秦真真,你就想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不管自个儿是个什么情况,就要去帮人家。”李蓉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倒茶,分析着道,“而且你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是秦真真,等见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里就崩溃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觉得自己怎么是这么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说,你这个人,动机是没有问题的,就是想不开。”
  裴文宣听着李蓉云淡风轻描述着过去的一切,他垂着眼眸,他听着李蓉评价他的一切,都觉得刺耳极了。可他又清楚知道,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来自于李蓉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那时候,”他声音平稳,没带半点情绪,“就知道我喜欢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着茶上的绿叶:“你要不是喜欢,能对我这么好?只是当年还是脸皮薄,心里觉得你喜欢我,有些不敢确定罢了。”
  “那你……”裴文宣声音干涩,“为什么不等等我?”
  若她愿意再等一等,他或许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就能学会成长,他们上一世也不至于有这样的结局。
  李蓉听这话不免笑了:“你说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凭什么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着杯子里的自己,声音平和,“其实你一直看不清一点。”
  “上一世并非你对不起我,我黯然离去,然后自暴自弃,与一个阉人共度余生。而是我其实可以得到你,我选择了不要,我另觅新欢,与心中所喜相伴白头。”
  “一个女人憎恨她的情敌,是因为她觉得感情这场竞争中,以如今的自己面对一个很好的女人,并没有胜算。”
  “于是她总去希望对方多么令人恶心,是她的爱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爱人会恍然醒悟,发现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李蓉轻轻一笑。
  “我知道我赢过秦真真轻而易举,若我想得到你,我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着就是,可是我不愿意。”
  李蓉仰起头来,看见彩霞漫天,晚燕飞鸣:“我李蓉天潢贵胄,帝王血亲,容貌不说艳绝天下,但也算名盛于华京,钱财权势不过点缀,知书达礼冰雪聪明,我这样的女子,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你当问的是——”
  李蓉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凭什么让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长了声音,音调间带了几分俏皮,“我也不至于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她言语从容豁达,哪怕是埋汰着他,说着令人不悦的往事,却也难得让人心中开阔,心旷神怡。
  裴文宣环抱着自己的胸,听着李蓉说话,他低头看着脚下,想了许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次认识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时不太一样,她有着二十岁李蓉的坚持和原则,却有了二十岁李蓉远远没有的豁达和平静。
  以前他们总是争执,吵架,他一见到她身边的苏容卿,就难以克制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见来看,竟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赞赏与喜爱。
  这种喜爱无关情爱,只是觉得这世上女子如李蓉这样的,当真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李蓉见裴文宣久不答话,不由得想自己或许戳了裴文宣的心窝,他这人惯来小气,如今被扎了心窝子,怕是许久都不会说话了。
  她有些无奈,暗骂一声这人小气得紧,起身道:“这天还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便站起身来,自个儿去翻了一本书,坐在桌边,磕着瓜子看起话本来。
  没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就发现牢房边角上突兀地多出来一卷纸。
  这纸被一根红色的丝带卷起来,看上去规规矩矩,仿佛是送人的礼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这被卷起来的字,就看见上面是裴文宣的笔迹,写着:
  公主殿下亲启。
  裴文宣的字惯来化腐朽为神奇,再普通的东西,加上他的字,都能显出几分风雅来。
  李蓉抿唇觉得有些好笑,她拉开了丝带,打开了这张纸。
  纸张缓缓展开,就见十八岁的李蓉身着宫装,头簪牡丹,侧身回头一笑。
  那模样是十八岁的模样,可那笑容却不是十八岁的李蓉。
  明媚张扬中带万千妩媚,李蓉也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自己什么时候的模样。
  画下面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李蓉看见这句话,不由得笑开来。
  裴文宣站在书桌前,他细细勾勒着画上李蓉的线条。
  其实他上一世他一直没敢正视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从未觉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丽。
  唯有牡丹真国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艳的姑娘,也唯有一个李蓉。
  秦真真或许美好,但那种美好从未让他怦然心动,也未曾让他惊艳万分。